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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被巨大的驚懼籠罩,恍惚的意識裏卻是少年溫沈的聲音。

他說:岑音,別怕。

當天傍晚,平和大橋的交通事故已經有了初步的調查結果,因制動系統失靈而跌入大橋的死者叫趙宏,男,無固定職業,最近一段時間頻繁出沒於東林的地下賭。場。

蹊蹺的是,趙宏住的老房子在他出事的半個小時前起了一場大火,警方趕到的時候整個老屋都已經付之一炬,焦黑的灰末將所有可能的證據都悉數掩藏。

遮蓋的意圖太過明顯,嚴查的命令從省上直接下來,這段時間所有和趙宏有過接觸的人都被一一詢問,趙宏去過的每一個地方被盡數排查,可整樁事像極了當年“少女失蹤”的懸案。

趙宏死了,而岑音——仿佛人間蒸發。

岑音醒來的時候,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光線極為昏暗的地方,雙手被反綁在身後,她艱難地掀開眼皮,在看清楚墻上那一幅幅色彩斑斕形狀詭異的畫作時,差一點尖叫出聲。

可嘴巴被貼了膠布,她只能嗚嗚出聲,整個人下意識地往後縮。

十幾個平方的房間裏透著股陰沈的死氣,對面墻上懸著幅用大紅色渲染的漩渦,仔細看過去,竟像是一只眼睛。

岑音慌忙閉眼,視線裏重新陷入黑暗,她整個人卻止不住地輕顫起來。

這是什麽地方?

昏迷前的最後一幕在腦海中浮現,齊明遠穿著有些發舊的黑褲和立領夾克,戴著頂黑灰鴨舌帽,帽檐壓得很低。

他站在靠下的三級臺階上,擡起眼,沒了鏡片的遮擋,平日裏一雙清儒的眼看起來竟有些陰森。

“齊……”

齊明遠沖她牽起一個溫和的笑,下一秒,岑音眼前一黑,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。

岑音又想起方繪茹。

媽媽呢?她現在怎麽樣了?

眼淚湧上的一瞬,房間裏漏進一線明亮的光。岑音聽見男人皮鞋落地的聲音一點一點往自己的方向靠近,驚懼被放大到了極限。

恍惚的意識裏響起少年低沈的聲音,他說:岑音,不怕。

驀地,岑音用指尖狠狠掐住虎口,逼迫自己冷靜和清醒,視線裏男人的皮鞋漆黑鋥亮,中線筆直的褲管,再往上,是齊明遠溫和儒雅的一張臉。

他又戴上了眼鏡,變成了在人前謙恭君子的模樣。

齊明遠在岑音面前蹲下,笑意溫和地看向她,擡手撕掉了封在她嘴上的膠皮。

臉頰吃痛,岑音縮了縮腿,她在讓自己鎮定,努力將濕漉漉的眸子裏裝滿驚懼。

“齊先生。”

岑音顫抖著開口,在齊明遠看不到的暗處用力地掐著自己,“這是什麽地方?”

“喜歡這個地方嗎?”

陰惻惻的一個問句。

岑音環顧四周,這一次比方才鎮定了許多。

這些怪異的畫讓岑音想起一個人,她也的確在每幅畫的左下角看到了一個略顯飄忽的落款——若游。

女畫家若游。

在陳嘉尋當初的敘述裏,若游於齊明遠大抵是白月光一樣的存在。

青梅竹馬,少年愛人,齊明遠發跡之後也沒有忘記付曉琳,還將她一手捧成了聲名大噪的新銳畫家。

眼下,齊明遠將她關在這裏,果然印證了陳嘉尋和秦叔此前的猜想,他瘋癲如此,原來真的和若游有關。

岑音壓下眼底的懼色,軟軟點了下頭,“喜歡。”

齊明遠眼底卻驀地浮起亮色,“你喜歡這裏?”

郭瑩不喜歡,賀宜看不清,這是第一次,齊明遠在像付曉琳的女孩子口中聽到了喜歡兩個字。

這應該算是一種緣分吧,齊明遠想。

岑音點頭,又一次確認,“喜歡,我……喜歡畫畫。”

岑音撒了謊,但如果若游真的是齊明遠的心魔,她想賭一把。

秦叔和陳嘉尋一定在發瘋一樣找她,她要給他們多爭取一點時間,也要保證齊明遠不會對她做出禽。獸之事。

“你喜歡畫畫?”齊明遠問。

“嗯,只是……家裏條件不好,有弟弟,媽媽又懷孕了……”岑音微頓,眼底浮起一點難過,“媽媽有了新的孩子,以後肯定更不會在意我了。”

“你不想你媽媽有新的孩子?”

岑音沈默。

如果可以,她想從齊明遠這裏知道方繪茹現在怎麽樣了。

半晌,輕軟的聲音在空曠的畫室裏響起,“沒有哪個孩子想媽媽有新的孩子吧。”

齊明遠笑了聲,眼底浸染陰森,“我以為你多乖呢,看來也不過是裝出來的,你也怕屬於自己的愛被分割對不對?”

岑音抿唇,纖長的眼睫垂下。

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,不讓齊明遠發現半點不妥。

“沒關系。”齊明遠開口,陰鷙而略顯空洞的聲音,“你要是不喜歡,我們就想辦法不讓它出生。”

很可怕的一句話,岑音有些急,“我……我媽媽……”

觸上齊明遠眼底晦暗的神色,岑音驚醒,又放低了音色,“可我也不想我媽媽出事,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,平和大橋出了交通事故……我……”

一滴眼淚掉下來,不是裝的,岑音是真的很擔心方繪茹。

視線裏驀地多出男人的一只手,齊明遠用指腹輕輕揩了下她被眼淚沾濕的褲管。

“你哭了。”齊明遠看著自己晶瑩的指腹,口中念念有詞,“你媽媽明明都不愛你了,你為什麽還要為他掉眼淚?”

“他明明都不愛你了,你為什麽還要為他掉眼淚!”

齊明遠忽得拔高聲線,岑音怔住,不知道是自己哪句話突然觸怒了他。

可他是個瘋子,不能以常理去判斷。

齊明遠的眼神變得越來越病態,他湊近岑音,“他都不愛你了,你還惦記著他,為他哭,我就站在你面前,你看都不看一眼!”

岑音知道,齊明遠把她認成了付曉琳。

這很糟糕。

“不過,你不用難過。”齊明遠的聲音忽地放低,眼神似有一瞬的清明,“雖然趙宏沒能把你媽媽撞死,但是我可以再想辦法。曉琳,你應該知道,只有她死了,她才會永遠愛你。”

很錯亂的一句話。

在岑音滿眼的驚懼裏,齊明遠緩緩起身。

原先放置雕塑的那一處已經空了,齊明遠轉頭,看向角落裏的岑音,沖她牽起一個溫和的笑。

畫室裏重新陷入昏暗,岑音驚魂未定。

齊明遠明顯已經有些神智錯亂,他的話真真假假,岑音在安靜的環境裏將所有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,大致可以確定幾件事。

第一,和平大橋的交通事故絕非偶然,是齊明遠指示趙宏幹的,而從齊明遠方才的話語間來判斷,趙宏失手了。

第二,那通通知她出事的陌生電話應該也是齊明遠讓人打的,現在回想,那個時間、對方的語氣和措辭,都太奇怪了。

第三……岑音闔上眼,就是不知道方繪茹現在怎麽樣了,秦叔電話裏說沒事,但她還是很擔心。

岑音在心中默默祈禱,祈求方繪茹平安,祈求秦叔和陳嘉尋快一點找到她。

在這之前,她會想盡所有辦法,保護自己。

入夜。

五星級酒店的貴賓套房,賀臻正站在落地窗邊。這是東林的最高建築,站在這裏,能夠俯瞰這座東南小城全部的樣子。

這是她第一次來東林,之前她無數次路過這座城市,卻從未踏足,也從沒有想過自己多年尋找的一雙兒女就在這座不起眼的小城中。

那年她大三,來內地交流學習,一次偶然的聚會結識了彼時剛剛大學畢業的陳實遠。

兩人間像是天生帶著相吸磁場,興趣愛好、言談舉動都格外合拍默契,相戀像是一件命中註定的事。

但她是長和集團的大小姐,而陳實遠卻是個家徒四壁的窮學生,這樁戀情不被任何人看好,甚至還遭到了父親和整個家族的強烈反對。

賀臻轉過頭,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陳嘉尋,他今晚決絕的樣子當真像極了那個時候的她。

決絕地和父親與家族決裂,懷抱一腔赤誠奔向她夢寐以求的愛情。

起初,陳實遠真的是待她好,清楚她為了和他在一起付出的代價,極盡可能地想要去彌補。

知道他們擁有了一對雙胞胎的那天,陳實遠帶著她去了寧市最貴的餐廳,他說:老婆,你相信我,總有一天,我會讓你和我們的孩子,過上最好的生活,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。

那個時候,她剛剛懷孕,因為是雙胞胎,身體的反應更加強烈,幾乎寢食難安。陳實遠一邊忙工作一邊照顧她,每日早出晚歸,整個人也跟著肉眼可見的憔悴和消瘦。

日子雖然過得辛苦,但她卻不後悔。

後來孩子出生,他們一起給兩個寶寶取了名字。

女孩姓賀,單名一個宜字,男孩姓陳,取名嘉尋。

君子如珩,左宜右有,嘉言善行。

起初的一切都如她所設想的那般美好,只是隨著孩子的出生,家中的日常開銷越來越多,她每天被各種家務包圍,無法工作,還要照顧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……

那天,她和陳實遠商量,想要請一個阿姨,讓阿姨幫忙帶一下孩子,陳實遠微怔一瞬,反問她:“所以,你還是覺得現在的生活委屈了你?你想請阿姨,想要作回你養尊處優的大小姐?”

原來,父親說的沒錯,貧賤夫妻百事哀。

向下兼容的愛情終有一天會被時間反噬。

和陳實遠這段糟糕的婚姻最終以慘敗收場,這是賀臻人生中唯一的敗仗,也讓她整顆心就此冷硬如磐石。

自此以後,她重回賀家,繼承長和,在商場無往不利,幾乎所向披靡。

若說遺憾,便是她的一雙兒女。

她當初回到賀家,父親的要求就是切斷和陳實遠的所有聯系,包括孩子。

賀臻回想起那個時候的賀宜和陳嘉尋,小小的一對人兒,還不滿周歲,粉雕玉琢的可愛。他們沖著她咿咿呀呀,小宜要聰明些,已經可以開口喊媽媽了。

小家夥們沖著她咧嘴笑,丁點不知道,他們即將被自己的媽媽放棄。

她可真是個狠心的女人。

可賀臻怎麽也沒想到,陳實遠會把孩子弄丟。更沒想到,陳實遠明明已經找到了孩子,卻故意隱瞞下來,甚至還不要小宜……

賀臻閉了閉眼,她的小宜,再也回不來了。

嘉尋說得對,她為人母,根本不配提賀宜的名字。

可她姓賀。

她首先得是賀家的獨女、長和集團的首席執行官。

其次,才能做賀宜和陳嘉尋的母親。

一如這一次東林之行,她的確是為小宜來的。

齊明遠那個人面獸心的偽君子,他加註在小宜身上的痛苦,她必要他千倍萬倍償還。

但她首先要為賀家帶回唯一的繼承人。

其次,才能認回自己的孩子,為小宜做最後一點事。

賀臻緩緩睜開眼睛,她看向沙發光影錯落處弓著背的少年,他狼狽,卻不頹廢,眉眼間斂著厲色,沈默得連她都不敢輕易靠近。

方才在來酒店的路上,他們已經達成了共識。

賀臻唇角掀起一絲嘲諷,她和自己親兒子第一次坐下來面對面談話,竟然是一場談判。

她遞過去一疊厚厚的舉報材料,用盡畢生的談判經驗,用最溫柔卻最殘酷的方式和他開口:

“你跟我回賀家,這個東西現在就會有人親自送上去。”

“她要等多久,全看——你要考慮多久。”

她不但是個狠心的女人,還是個卑鄙的母親,將商場上的那些算計盡數用在了自己兒子的身上。

手機屏幕亮起,賀臻瞥了眼上面的消息。

“東西已經送到了。”

陳嘉尋弓著被,錯落光影將他本就深朗的眉目映得愈發立體,他唇角還沾染著血跡,眼底卻清冷如幽潭。

“我要看到她平安。”

“可以。”

偌大的空間裏再度陷入闃寂。

他們母子之間,大概很難再有轉圜的餘地。

賀臻清泠的眼底湧起難言的疼惜和溫軟。

“你是個聰明的孩子,找到韓業,想以他為突破口逼齊明遠露出真面目,這的確是個很好的方法。但是阿尋,你沒那麽多的時間,就算你等得起,那個姓岑的女孩子,也等不起。”

意料之中的沒有回應。

賀臻重新將視線落在窗外的夜闌燈火,聲音越來越低,幾不可聞。

“你可能會怨我,覺得我在逼你……”

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歲,你就會知道,弱肉強食本就是這個世界的基本生存法則。

當你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守護想要守護的人和事時,你就會明白,你不夠強大——就是你的原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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